The Invisible Armada

中國大陸與台灣之間的衝突到底是什麼?——用其他方式延續的中國內戰

布洛薩著 韓旻奇譯

11/11/2023 


中國國族主義政黨國民黨內戰大敗,退守台灣,在島上任意妄為,原本希望靠武力重奪大陸,最遲在六十年代也完全放棄了。但是,把共產「賊、匪、罪犯、叛徒」趕走(蔣介石和其繼承人不停用這些稱呼),重奪大陸的宗旨一直有效,要等到李登輝當選(他是國民黨人,但支持民主轉型,消除威權政制痕跡),一九九一年四月三十號宣告「我們不會再用武力統一中國」才告終。


大家會看到,這句話宣告台灣實體面對中國國家體的政治方針有一個重要轉變,改革者李登輝並沒有放棄「一個中國」的概念(那時全球大部分國家都承認中國是中國主權唯一合法代表),台灣當然是一部分。只不過,依照李登輝的宣言,宗旨轉變了,在台灣一方而言,單方面又徹底改變的是兩個中華國家實體的「敵對機制」。

李登輝公開宣告台灣不再用武力重奪大陸、扭轉內戰結果,這樣一來就隱約地懸置了內戰,畢竟如果雙方不斷威脅要用武力消滅對方,內戰就會一直延續。這句宣言意思正正就是承認了中國共產黨勝利是某種歷史判決,也秘密又清晰地為台灣開出一條自主路,逐漸和大陸的歷史命運分開。不過也正因如此,李登輝為國民黨打開了敗選路,讓民進黨掌權,讓陳水扁勝出了 2000 年總統選舉,現在台灣執政者愈來愈不顧一切地支持獨立,陳水扁可算開路人。

李登輝的宣言很重要,特別是因為其意思模梭兩可:這句宣告並不能脫離內戰的整體脈絡,暗地裡也要顧及兩個國家體爭奪中國主權一事。要這樣做,真的只能在以下條件二選一:要不,宣佈蔣介石國民黨政權在台灣建立的主權甚麼也不是,要不,冒著被大陸政權攻打的險,正式宣佈台灣獨立。

李登輝的政治靈巧地一邊繞過兩塊暗礁一邊前進,搬移著對抗的陣線。有趣的是,他這句話提議的輕微移位 (轉移)是針對「敵對機制」問題。中國內戰變成遠距離的,卻沒有因此就不算內戰,內戰特徵還在,李登輝沒有能力宣佈中國內戰結束,要單方面這樣做更加不可能。因此他轉變宗旨,改變內戰的詞彙。當然,也因為這場內戰多年來已經沒有那麼激烈,有當地因素,也有冷戰結束因素,如雙方不再在金門廈門互相發射導彈,中華民國海軍在台灣海峽不再截查蘇聯艦隊,在台灣不再有共產間諜和假定推翻政府的人被槍斃等等,李登輝這個宗旨轉變才容易起來。

不過當雙方為敵,永無止境角力,主要出路只能是其中一方滅亡時,一字一句就重要無比,這裡也一樣。李登輝總統那句宣言的直接推論就是,內戰可以不這麼暴力,可以轉移到其他領域,外交、經濟、公共(世界公共輿論)等等,用其他方法延續。於是,兵器已經沉默良久,敵人也可以換個稱謂,成為對手、競爭者之類。

李登輝的宣告描繪出消解內戰的路。當然,獨燕不成春,要比這句宣言更多的東西,要有更多東西依照宣言來化解遙遠內戰的劇毒。我們不要忘記之後多多少少有短暫升溫的戲碼,可以由一九九五、九六年的台灣海峽危機開始數起……但這句宣言至少開出一條走得過的路,描繪出內戰死鬥劇的出路。兩位中華國家體的領袖,習近平和馬英九,二零一五年在新加坡會面,正正就是延續這條路。由雙方原則來看,這次會面弔詭無比:雙方都一直宣認自己在對方控制的領土有主權。對北京政權來說,台灣只不過是異見邊區。中華民國(台灣)的憲法仍在爭取整片中國領土的主權,包括西藏和新彊--最近才不再宣認自己在蒙古有主權……兩個(勢力非常不對稱的)主權體在這種環境會面,有多麼火水不容大家可想而知--理論上是這樣的……


但是,兩個主權在新加坡外交峰會公開碰面,而且是最高領導人級別。這件事讓大家看見,如果重點是擺脫以妖魔化政治為基礎的話語和「原則」,不把宿敵當成絕對邪惡,政治務實有多麼重要。這裡就有一種超越了平常外交談判的外交形態,平常的外交型態以預定的相互認同為基礎。然而,這裡重點只是「重整」,把絕對敵人(內戰敵人總會被唾棄,打成頭號罪犯,罪無可恕)、冒牌貨(或奪位者)變成對話者。

對扎根中國革命、靠共產軍隊打贏國族主義勢力的國家領導人來說,台灣是分裂出來的邊區,中華民國是喪失所有法理正當性和歷史根據的國家。然而,他和中華民國領導人會面,這位領導人在中華民國當選,從中華民國公共領域來看是正當的。這次會面不是單純把敵意懸置,不是像兩種勢力打仗時會面談判停火停戰一樣,而是開動了認同對方的過程,以巧妙平衡務實的益處和自己堅守的原則為基礎。

在敵意牆上開出來的這個洞立即有後續--兩岸建立航線,發展經濟關係,商業貿易,來回兩個中華國家體的人愈來愈多。這些後續畫出一條窄路,令人可以按照現狀務實前進,原則很簡單:基本上,雙方衝突不能調解,這是沒有第三方能夠仲裁的歷史爭端,雙方穩守立場,而且當下條件明顯又不讓大家跨過這個巨大障礙,但兩股勢力搭起平衡,開出空間,就可以做出一種把雙方從內戰圖象(和暴君式後果)鬆綁出來的政治。這種視角的公理形態就會像「一國(一個中國)兩制」的說法一樣,或者圍繞「現狀」建立共識,雙方務實,心照不宣,不做任何舉動去摧毀脆弱平衡。

這種姿態無論是純粹由經驗所得,還是深思熟慮,蘊含的智慧也是:讓時間慢慢來,畫出一片無人地帶,讓沒有辦法解決的公開爭端無限期擱置,打開一個空間,讓衝突基質漸漸邁向過去,讓人有「昔日」的感覺,使其過時,在當下絲毫不再恰當。換句話說,衝突沒有辦法一了百了--中國內戰尋找出路,就打開一個無限期有冤不能伸的空間(敗方不願屈服向勝方低頭,勝方不能容忍領土被敗方僭奪),靠務實做法,主動向塵封過往邁進。


正正是二十世紀可怕歷史教訓展示出大家不會了無止境為格但斯克(Dantzig/Gdansk)或加里列格寧(Kaliningrad)或史特拉斯堡(Straβburg)鬥來鬥去,終有一天,經歷了歲月和一些通常跟武器分不開的歷史判決,一班人感受的冤屈和另一班人(勝方)的傲慢會變淡,時間愈久,死鬥劇毒就愈淡,接著大家就會忙其他事。歷史經驗印證了這個至關重要的圖象:人民的歷史經驗中,激烈無比又無法解決的衝突很多時候注定是被「遺忘」,漸漸無人繼承,很少是了結或用某種方法跨過的,現代國族的歷史經驗更是這樣。狀態和那些假問題一樣,人類群體可以沉迷某些問題,花多個世紀功夫鑽研,然後有一天,他們會突然發現那些問題虛無飄渺,例如上帝存在嗎?動物有靈魂嗎?日本天皇是人還是神?又或者有少許是人又有少許是神?等等。又或者,舉我們現在會探討的題目好了:史特拉斯堡是法國城市還是德國城市?芒通是義大利還是法國?--多虧民間生活和(仍然算一點點)開通的邊境,只要大家可以在那些地方不論用法語、德語或義大利語都可以買倒一杯咖啡,在國族邊境來來往往,讓國族邊界打開毛孔(對難民來說當然是另一回事),這些問題才沒有人在意。


當然,並不是要靠道德感召,相信有份參與的人有良心,做出淡化內戰的舉動。恰恰相反,事實是那些人絕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換個說法,他們被某些更加闊廣、超出自己想像的動作抓住。很明顯,雙方打算扭鬆內戰論述的虎鉗,背後也有想法。某程度上可以說是用其他方法延續內戰,又或者,是實踐孫子兵法的不戰而勝……

對中國大陸領袖來說,當然就是想辦法漸漸把台灣推進一個由經濟、交化、社會、旅遊等等交織的緊密網絡,重新編織兩岸以前割掉的線,漸漸化解台灣的異見,借助力量和「質量」(物理意味)的實力懸殊(十五億居民對二千三百萬),建立一堆延續線,多到把兩個國家體的分別化解成區域特色水平,各有各特色,是可以忽視的。調轉來看,對台灣領袖來說,就是要避開武力對決,把事態凍結,讓時間流向自己那邊,意思是時間愈長,世代替換得愈多,屬於台灣國族的特徵愈深刻,現狀在台灣群體和國際輿論眼中就愈來愈不能逆轉。所以,沒有第三者能夠仲裁的紛爭一直就是兩個國家體的構成元素。但是,這個事實沒有令非常有象徵性的務實舉動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例如和敵人談話,宣告不打算把敵人從地球上消滅,掙脫內戰。因為這下斷裂正正是創造空間,發出重新定向的動力,一下又一下動作在敵意機制是懸置內戰的全新構局串連起來。


然而,這下懸置、這股動力就在蔡英文二零一六年當選時停得乾脆利落。所以,在兩岸關係而言(大家都認為這是主要的政治問題,其他問題都是次要的),蔡英文和上一任總統宗旨最先割裂的地方就是拒絕懸置內戰的共識,推開有關「一個中國,兩個政制」的說法,這不是沒有原因的。這樣看來,推開「冷卻紛爭又不是令紛爭消失」這個共識,就等於馬上重演內戰,重拾內戰的動作,修辭,敵意機制,張力,順應而來的危機。

這樣一來,擺明想建立「活力民主」,一次過開倉清貨,清走可惡的威權政權遺產,民進黨這個意圖就是純粹假象了。新的管治者反而重新接連上蔣介石政權的存在意義,想和中國鬥到死,無盡內戰記號無法制止。接著就只是把故事說好,把(虛構)故事布置好,證明以下說法是對的:一邊「中國」,一邊「台灣」,這場對壘雙方各不相干,兩個國,兩個族,兩段歷史,兩個「世界」,最重要一個極權又威權,一個民主又自由。



關鍵在「想像出來」的系統性本質分別,如安德森所言,現代國族建國故事都是想像出來的,這裡重點就是想像出來的對立自然而然在事物中扎根,直到永恆。用支撐這種對立的幻象系譜詞彙來說(幻象現在最顯眼而且對管治台灣的人最有利的形態,是民主和對立面起衝突),這種不可磨滅的分別是用遠古雜碎來弄的:假定台灣和中國大陸相反,是屬於南島語族的,有(想像出來的)原住民祖先,甚至基因血統也會證明台灣人口和中國這塊次大陸有種族差異……於是,要讓內戰用「共產中國威脅性命,不羈的台灣主權努力反抗」這種修辭術重啟,就要製造一個故事,讓中國內戰的枝節(國族主義者建立政權,一班國族主義敗將殘餘勢力國家體)搖身一變,變成堅實人民、國族典範,所有現代國族裝備都齊了……

這個童話卻離現實十萬九千里。如果說有一件事由過去到現在都是台灣作為社會體、政治體、文化體的特徵,那正正就是台灣完全缺乏現代國族的基本記號:國族神話,令人口不論有甚麼分歧也能集合起來的國族「小說」,歷史故事,形象圖騰,英雄烈士,紀念日紀念地,種種建構共同身分的水泥,都缺。沒錯,如果在內戰重啟變成炙熱、過去歷史交纏得激烈的今天問,有甚麼一直是台灣特徵,那就是大家對過去歷史完全沒有共識,談到國家名人和建國人物是誰,國旗、國歌、國家名字是甚麼,有哪些官方語,在哪些領土上有主權,關乎一個國家過去的最基本歷史指南針(台灣是不是從來都不是中國主權的一部分?日本殖民是暴力侵略,還是帶來文明,有益處的?)之類這麼基本的事情,紛爭是絕對常則。

在這個細小空間,集體記憶碎成一塊塊,只此一家。「過去」變成戰場和大亂鬥,雕像斬首拉倒,紀念地不再神聖,歷史故事不斷重寫,國家的歷史教育任意改完又改,為「中華民國」和「台灣」在公民護照上面佔的大小來一輪荷馬史詩對決,爭論可不可以叫中國民國建國人孫中山做台灣「國父」,台灣國營航空公司叫「China Airline」是不是適合,諸如此類。

大家看到這些古怪爭拗經常引起荒唐的情況,起碼可以說,用一般準則來看,台灣完全算不上「正常」國家國族--主張台灣獨立的英語發聲器《台北時報》最近在編者話,說得婉轉有味:「台灣還未算『正常』社會」……這種民主台灣引以自豪的「不正常」是內戰的直接延續,這是超明顯的。這種「不正常」注定是內戰的延續,更加是因為現今當權者有意落毒,重新開動內戰。


即使政治宣傳轟炸多麼強勁也好,修改歷史分離主義故事的基礎想法「兩班人民,兩個國族,指兩個命運共同體被隔開」說服到的台灣人口不算多。調查展示台灣人口依然意見不一,即使「中國威脅」講完又講,不停重提有被入侵危機,大部分台灣居民也不相信有機會開戰。

要確認台灣領導人對歷史的理解陷入精神分裂狀態,看二零二一年十月十號中華民國國慶就一清二楚。十月十號慶祝著名的武昌起義推翻清朝,迎來共和國,二零二一年是百年慶。這一天是台灣國慶的這個事實正正就足以證明,台灣和中國在直接系譜而言歷史命運是怎樣有連接的。總統蔡英文在這個場合莊嚴演講,說了這番話(我引用官方英譯):「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re mutually exclusive」(譯按:「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

大家會看到這裡的互相排斥原則說得很用力很大聲,更加是因為台灣實體和中國的有機連結並不能有人頒佈聖旨就一筆勾銷,看官方名稱和旗幟(國民黨旗)就知道了。這樣看,蔡英文深深懷著唐吉軻德夢想、要在教科書歷史留下台灣獨立母親之名(甘地沒有想過有人會東施效顰…),她那句宣告完全是模梭兩可的:一方面出盡辦法提煉,分開兩個主權體(兩個不同的稱謂),讓人覺得雙方對立,另一方面又大刺刺把證據攤出來,展示兩個主權體爭奪同一個名字(中國),爭這個名字蘊含的一切。兩個主權體鬥,爭奪單一現實,這正正就是內戰的定義,兩方對壘,爭奪主權,不容攤分。

這樣高舉互相排斥的原則,作用主要是令敵對框架變得牢不能破,令敵對想法強烈起來--內戰情意在運作,那句宣言徹底展示出大家談論的不是有另一個蠻族從另一個地方來,文化和地理,一切都和我們不同;而是冤家宿敵--這班傢伙跟我們有同一個指稱,「中國」(甚至是雙重指稱,大家都叫共和國),外表和族群框架又跟我們一樣,又不用翻譯也明白蔡司令女士的囂張荒謬--語言都一樣……把對方粗暴趕出門口並沒有令人看到衝突雙方相隔很遠,而是恰恰相反,令人清楚看見雙方近得很--背後的驅力就是人人都有少許與眾不同的自戀想法。


事實上,台灣現任掌權者令內戰重新變得激烈,這下轉變明顯至極:當下構局裡,這場中國內戰從此就變成受多重條件左右,尤其是中國大陸和美國(還有整個西方尾隨其後)漸漸有衝突,內鬥也被當成工具,納入中美「預視會發生的戰爭」構圖裡,納入「世界鬥世界」的戰爭,不是一定發生也是搖鑼張鼓了。這個形勢裡,重點完全不是台灣獨立(這只是一個不成氣候的國際爭論點),而是中國大陸政權的將來,這個無論如何也和一九四九年革命留下的痕跡不可分割的政權。今天念念不忘征服的西方鷹群的流行冷戰口號「民主化中國」事實上意思不只是進取地推翻中國政權,而是根本地「抹除」中國革命,就像蘇維埃帝國政權消失,就「取消」了(又或注定取消)俄羅斯革命一樣。

打算把歷史車輪推向相反方向,這個多麼魯莽又深陷幻象的夢,所有智囊和先知都有,他們專業也好業餘也罷,發夢也會夢見將來有一個「共產後」的中國。虛無至極的夢,以「世界滅亡也罷,只要彰顯民主就好」的說法呈現。不惜代價也要這股明顯威脅到西方的勢力推翻,西方命中注定就是要管治世界,直到時間終結。


台灣當權精英支持不扎實的台獨幻想,今天弄巧反拙。假設和中國起衝突,台灣這個實體(國家會,而很不幸,人口也會)變成美國重霸天下的霸權大計的有用傻瓜,如果西方陣營佔上風,就不只是逼戰敗或佔下風的中國大陸承認台灣獨立了。如果像受影響的台灣媒體和支持台獨的西方陣營所說,重點還是要民主化中國,那麼不容置疑,這個花盡力氣爭回來的獨立只不過是一小部分,要發生的事會更廣大,關鍵不只是要推翻中國政權,還是拆散中國現有的國家體制,新彊西藏就會變成「獨立」國家,受著迷新殖民主義的西方勢力控制--很清楚最起碼也會這樣。大家笑說史達林在第三帝國倒台時,非常鍾情德國,渴望德國不只一國,而是有兩三個國家才好,這個玩笑中國應該就完全適用:到時候,西方列強合力,對中國的愛是多麼熾熱,渴望看見中國拆散成一連串主權國,令人想起清帝國和其他皇朝的多不勝數的終結時刻,是多麼動盪……


這個脈絡裡,台灣,尤其是台灣精英,自然就完全捲了進去,開始抹除中國革命痕跡,盡可能徹底。弄巧反拙的是:原則上愈強硬否認內戰,壓抑就愈暴力重返,勢不可擋。中美對壘,所有美方佔上風、承傳中國革命遺產政權倒台的收場都會把台灣精英和一部分台灣人口(可多可少)拋進大陸會有的亂局裡。這種戲碼遠遠沒有讓內戰過去,只會令內戰在國際維度重啟。

美國在西歐、東亞兩邊戰線獲勝後,在日本投降翌日把自己當成世界霸主。中國革命是第一件令美國稱霸不盡興的事。這樣看,中國革命也算「美國」勢力打了一場敗仗,即使美國從來沒有把蔣介石和國民黨當成完全信得過(也不要說可敬了)的盟友也罷,軍事上支持蔣介石是形勢所然。

這樣看,中國革命的陰影,明天也好之後也罷,也會在籠罩整場中美對壘--所以這場角力要麼是想辦法完全抹除中國革命,要麼以中國革命為基礎的勢力變強變持久,收場非此即彼。這樣的話,中國內戰核心就會重啟,投射到在國際場景上--美國有仇要報,這個衝突維度潛伏半世紀,今天完全可見了。


弄巧反拙是指,支持台獨的人愈以為自己命中紅心,他們再捲進中國歷史旋渦的機會就愈大。這樣看的話,他們就是捲進理性狡猾隙縫的國家人和政客範例:以為自己做了一件事,向某個方向前進,殊不知達成的卻是完全相反的事,向相反方向暴走。他們掉進一個「夢」,夾了進去(把台灣「獨立」當成出路,是走向「正常」國族國家漫長征途的得救結局,渴望台灣主權完完全全被承認),筆直衝向牆,重啟最壞的事--中國內戰重新演繹,搬上巨型銀幕。


內戰心態的「寫照」當然是仇恨論述與日俱增,有相應情感支持(報復心態,怨恨,幸災樂禍,向死裡鑽,有目共睹),還有修辭配合(惡毒咒罵,嘲笑,把敵人當成罪犯……)。《台北時報》二零一七年評論準確指出「台灣正在變成滿佈仇恨的島」。然後,這句提醒被掃開,蕩然無存,同樣欄位只看見空泛文章,結合冷戰和內戰修辭,泛濫不斷,決一死戰的爭吵機制如日方中:中國領導人不斷被描繪成怪物,活在洞穴的人,希特勒和史達林的暴君混合體,而且,假定是他們跟班、「混入」台灣的人就被人釘在木頭上,麥卡錫式獵巫作風半點不假,說那些人是「紅」的,是共產中國和共產國際的特務,是老鼠害蟲,要盡快除掉,就像「第五縱隊」。

有一點值得一提,令大家認清這股接二連三反對「想把我們弄死的敵人」的政治歇斯底里有多嚴重,《台北時報》專欄作者和諷刺畫家其中一個喜愛靶心是中華民國前任總統(二零零八至二零一六年在任),主要反對黨的要角,一直被罵成中國「獨裁者」的獵犬。反中論述愈來愈強烈,現任台灣領袖對美國和日本的依賴愈來愈明顯,那麼,把反對黨用雙重角度去看待,是蔣介石獨裁政權罪行繼承人,又是中國政權的第五縱隊,這樣把反對黨打成罪犯的誘惑就愈來愈大。台灣成為活躍跳動的民主心臟,條件是民主體制獻身頌讚自己,反對黨就要被熊熊火焰巨輪輾過,被控訴成和宿敵是同道人。這樣控訴,荒謬得令人尷尬,現在台灣管治者只顧報仇,明顯一點也意識不到。


事實上,他們對「民主」的愛到底還是受舒密特口中的內戰世界化決定,令他們不再懂得把「捍衛推廣民主」和「跟死敵算賬」這個死亡圖象分開。他們有美國保護,當然就對美國軍隊、軍火庫、強勁工具(包括核武)很期待,想美國有一天替他們除掉所謂「中國威脅」,一了百了。但是,想把來龍去脈複雜的爭端解決,所有「一了百了」的狂熱渴望一定會有「斬草除根」的轉向。把中國勢力簡化成單純「威脅」維度,渴望一了百了,這種強逼症今天非常危險,更加因為世界不是陣營想法、觀念、勢力範圍有調解作用的世界,這些說法不再調解帝國衝突了。當年蔣介石出盡力氣在台灣海峽重啟中國內戰,美國不太想介入,不想因為惡形惡相又控制不了的盟友捲進衝突,直接和中國打對台。今天局勢變了,台灣「民主政權」變成傳動帶(或前哨站),讓美國和集結捍衛西方顏色的手下在東亞和太平洋重奪原本地位,這一點愈來愈清楚。

中國內戰在中美角力的脈絡重啟,在這個紀元投射到全球層面和世界歷史維度,就會有這個效果:台獨者的夢不能擺脫中華民國原本「代表中國大陸人民」的想法。假設美國在這場對壘穩佔上風,中國大陸「共產」政權倒台,台灣的政治精英、經濟精英、知識份子就會被叫去扮演要角,當「民主警察」,一切都令人覺得他們會和海珊政權倒台後被人擺出來的警察一樣--不只是「代理」、雇傭兵、通敵者了。

換句話說,台獨夢愈大聲亂叫,台灣歷史軌跡就愈會回到中國大陸那邊。而且,愈來愈不顧一切支持台獨的領袖就愈會跟隨自己不斷驅魔趕走的人的步伐(中華民國成立人和「獨裁者」),自己來重用內戰修辭術、反共論述、反「赤匪」的詛咒,這些都是蔣介石政權商標,證據確鑿。

台獨領袖受詛咒魅力誘惑。他們愈花力氣鞏固自己在台灣政壇的權力,愈花心機結出唯我獨尊的果實,他們陷進內戰泥沼痕跡就愈深,客觀來看就繼承了他們痛恨咒罵的東西,變成追隨者。這就是歷史狡猾的地方。


今天台灣政壇又俗又慘的地方是國民黨和民進黨立場互換了。國民黨在昔日敵人(中國大陸領袖)的關係中變成務實政治至上,民進黨和紙上獨立反而變成重新發動中國內戰的槍尖,完全不負責任,亂打一通,現在為美國向中國發動攻勢(大家好應該用「作風偉大」來形容),台灣身為領航魚就少不免要發揮用處。蔣介石和蔡英文兩幫人的立場,唯一分別是退守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當時核心原則真的就是用盡手段去延續內戰,但是,蔡英文只是別人幹我又幹,夢遊一樣重啟內戰:要讓「一個中國,一個台灣」政綱得力,就要想辦法壓制中國,要壓制中國,就要和中國開打,重啟中國內戰,既然大家也看見我們現在身處的構局有一清二楚的內戰特徵,打起來也順理成章,即使政治宣傳滿天飛,想我們確信對打雙方甚麼共通點也沒有……


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第一套長片《恐懼與欲望》(1953),兩軍相打,兩邊(互相殺戮)的士兵都是由同一班演員飾演……這種拍法一針見血,帶我們直入內戰黑暗無比的核心,沒有人比敵人更似朋友了。

正因如此,兩個扣連中國這個稱謂的共和國公開對壘的話,就會是庫柏力克這套電影的巨大末日色彩重製版。專業民調機構與其做一些把人推向犯罪的調查,令台灣人口的獨立欲望升溫(台灣居民事實上不一定這樣想),倒不如好好問幾題令人提神的問題:你在大陸有親屬嗎?你們有往來嗎?你在大陸有朋友嗎?你有在中國生活過嗎?是甚麼原因呢?諸如此類。這種調查的結果應該足以讓大家看見高舉分離的標語「一個中國,一個台灣」有多麼空洞離地。不過,中華民國管治藍圖讓「大陸委員會」存在這個事實,難道不足以清楚展示「陸」和「島」不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實體嗎?


要擺脫內戰詛咒循環,首要條件是各方花力氣向旁邊撇開一步,在所有角度看來都至關重要的一步,就是認為「對方對待爭端問題的方式並不是完全站不住腳」這個想法合理。與其單純指控對方是罪犯亂說一通,不如把對方待事方式看成其中一個看問題的視角,有時受利益,有時「道理」啟發--「各有道理」的那種道理。撇開一步,完全不是指捨棄自己的觀點、放棄自己的立場;但撇開一步讓單純沒有第三方可以仲裁的分歧虎鉗鬆一些、鬆開這個隱隱意味著鬥到一方死為止的虎鉗。

然而,如果說有一條問題我們可以界定是歷史緣故,衍射出不同見解,那條問題就是「究竟台灣實體實際是甚麼」。中國大陸領袖和台灣領袖這個世紀頭十五年踏出一小步一小步,正正就是要讓對方觀點去妖魔化,求妥協,維持平衡,合理地爭取時間,淡化衝突。相反,現在上演的戲碼,台灣領袖有美國做導師撐腰,受歐洲、日本、澳洲等國教唆,一點力也沒有省,不斷重新妖魔化對方立場,把對方又弄成宿敵,讓人以為對方那麼想要台灣單純是極權性質的征服食指大動。台灣領袖這樣但求安全就想草率了事,只會逃進想像界,重構過去,用不堪入目的方式修改歷史,修改史實。完全是「歐威爾」風格:整套可憐論據,甚麼「台灣完全沒有屬於過中國」,台灣的文明搖籃和中國大陸的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從來沒有任何國際共同體承認過中國在台灣有主權之類,都是歐威爾風格。


台灣命運的爭端要告一段落是那麼難,是因為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站得住腳又論證得到。拒絕承認這個事實只會令事態用鬥大力的方式解決。如果對方的論點不值得聽入耳,如果只有「威脅」一詞才能恰當形容對方立場,那麼只有靠武力對決,看哪邊更大力,才能斬開戈耳狄俄斯之結。躁動報刊的專欄愈來愈頻密公開地說:一定要消滅中國威脅。「迦太基一定要滅亡」(譯注:古羅馬和迦太基爭鋒,羅馬政要老加圖每次演講,不管講甚麼都會用這句話作結)。

繼續邁向深淵,步伐輕快。二零一九年三月二十號,《台北時報》編輯部大步向前,編者話語氣相當隆重,題目是「反中修辭舊了」。大家會讀到這一段:「離總統選舉不夠一年,民進黨應該要在兩岸修辭收斂一下,或者擺出更巧妙的姿態才好。」

之後,蔡英文毫不費力再次當選,民進黨管台灣,站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穩,《台北時報》就日復日反中咒罵,佔據最有利位置帶領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