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isible Armada

〈「恐佈主義」是警察用的字眼〉

Alain Brossat 布洛薩著・韓旻奇譯

2024/09/30


當代分析暴力,恐佈一般可以分兩種:工業制恐怖和手工制恐怖。第一種恐怖的典型手段是飛機轟炸。今天技術非常先進,轟炸機可以飛得很高,導彈系統又非常精準,諸如此類。一隊軍隊有這種技術的話,就有能力突擊軍事或民事目標,揀少量目標摧毀,或摧毀大量目標。可以把一個城市夷為平地,不波及周圍也可以炸毀一間屋、一個特定目標。一大班人也好,一小群人也罷,不論日夜,不論天氣,怎樣也可以打中[1]。工業製恐怖,尤其是飛機轟炸,特別在殺人的和被殺的永遠不是直接在同一個空間對決。有時,下決定要轟炸一個目標的人坐在電腦後面,離目標幾千公里遠2。工業製恐怖用飛機轟炸,有時會刻意炸平民,炸整個城市的人,炸一小群人,甚至只炸一個人,但轟炸緣故,通常多多少少也會擊中平民。所謂反恐行動原本只瞄準某個軍事目標,但平民也會受牽連,變成受害者。一般來說,工業製恐怖正正就是兵民不分,輕蔑不分哪些是人民,哪些是軍隊,炸到毫不關事的人也是預料內,報紙會形容成「誤炸身亡」或「無辜喪生」。而工業製恐怖技術要求高,當然是國家才做到。

工業製恐怖的條件令人很難清楚描繪出罪行維度,很難直接講這是犯罪。搞工業製恐怖的人很多,由一條長鏈連住,分工非常複雜,是現代工業模式。所以很難指出哪一個人才是罪魁禍首。犯罪的永遠都是一隊人,要追查源頭就極費力,算得上我們社會的無名罪最佳例子。有份犯罪的人受裁判是例外,而且命令他們這樣做的勢力一天不倒下,不被其他勢力打敗到要在人民法院和國際法院前算賬,就想像不到他們會受裁判。

另外,這樣向各地人口搞工業製恐怖的軍事政治機關,離受害者很遠,令人很難感受到這是犯罪。照源遠悠長的傳統犯罪結構來看,即使條件可變,都假定了犯人和受害者同時在場。工業製恐怖就有虛無飄渺的說法掩飾罪行,甚麼「行動」、「反擊」、「掃除」。主旋律霸主制定「故事」,婉轉說一個故事來消毒,是因為敵人野蠻,不斷挑釁我們,我們才要動手術清除,這樣一來,集體犯罪就沒有甚麼大不了。工業製恐怖行動重複得愈多,那麼對全球觀眾來說,尤其在西方,就愈變得眼球一下可以滑過的事,不值一停。

用全球北營、最富有的國家、白人西方輿論的觀感來說,搞工業製恐怖的人主要是西方人、文明人,文化相近(俄羅斯人是例外)。同樣,對這些輿論來說,工業製恐怖完全和現代性一脈相成:提倡工具理性、科技進步、技術不停創新、追求效率最大化……

這個事實令人更加難想像他們是罪犯,有份犯下反人類罪、種族滅絕罪,惡貫滿盈。工業製恐怖輕易摧毀大廈,把受害者埋在泥礙土下,最愛的運動可算屠城。這些事遠遠超越了全球北營觀眾的想像,絕大部分北營的人都沒有經歷過飛機轟炸,不清楚受空襲威脅的人究竟有甚麼體會。所以也是為甚麼對北營來說,搞工業製恐怖的國家極少被當成「恐佈份子」國家。最重要的理由有兩個:一方面,和工業製恐怖有關、甚至有份搞的人霸住了主流論述,另一方面,全球觀眾、西方輿論很難抽身出來,客觀看待這種處死大量人(多數是平民)的行政安排。我們被發展極快的現代生活方式包圍,習慣生活都是行政安排,就很難仔細斟酌,指稱那是犯罪。

手工製恐怖是人和人層面的事,方式始終是傳統暴力。這種恐襲馬上讓社會關係高度安穩、文化習俗又「消暴」的主體,如全球北營的人,感到恐怖,正正因為手工製恐怖打破了我們社會的不成文規定:衝突不能刀槍解決,公義不私暴,暴力被推向共同生活的邊緣,必然當成負面。手工製恐怖令西方白人民主輿論惶恐,是因為一個人極暴力對待另一個人,直接兇狠,又見血,出手的人又怒火中燒,立即被當成獸性大發──法文會說tuer comme une bête,像野獸一樣殺戮。殺得起興,旁觀者在近在遠也驚惶失措,尤其是現今通訊工具令遠立即變近。搞手工製恐怖的人就會被白人民主輿論當成野蠻人,因為他做的事看起來是倒退回我們未變文明人之前的狀態,非常駭人。照我們身份的隱秘感官防線來看,怕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於是,我們現今對恐怖的感覺根本虛幻,有人很花心機弄假成真:我們以為手工製恐怖比工業製恐怖不好多了。不好,事實上意思只是手工製恐怖更能撼動我們的觀感,撼動得更有力,力道更可怕,(原因是文化,這個系譜很容易追溯)。但如果我們換個視角,哪怕短短一秒,由接收者換去「犯事者」角度,問題當然就變成,究竟用刀、用輕型槍械殺人,要看身體有多少力又要看有沒有人制止,為甚麼比命令超音速飛機投擲一堆導彈炸毀整幢大廈來殺人不好。答案看數字就知:工業製恐佈趕盡殺絕弄出亂局,比例遠遠比手工製恐佈大。所以應對這些問題,我們要搞知性改革,很逼切,我們之後就會明白關頭危急,知性不得不改革了。

我故意講這些老生常談,因為今天要在法國應付燙手的當下,說一套論述分出真假來思考這些問題,變得危險了。思想警察愈來愈嚴厲,獵巫開始。大家都順住法國內政部部長的勢,只要說錯一句,你屁股就被人蓋上「幫恐怖主義狡辯」的罪名。大家看見這個可怕場面,應該明白:恐怖主義現在是警察才用的字眼,思想警察或單純的警察。唯一一個值得真正思考的政治字眼是「恐怖」。在今天的世界甚麼是恐怖,恐怖有甚麼條件,有甚麼形式,在當下連住哪一種歷史機制?

當下愈難熬,政治宣傳愈積愈厚,把頭顱拑制得愈來愈緊,我們就要愈花功夫思考,才能捉住真實。但要這樣做,我們就要把思考警察和語言警察的腐爛詞彙放逐掉,暫時來說「恐怖主義」就首當其衝了。

但照現在約瑟夫.富歇再世的准則,這樣說也許已經犯法吧?(譯注:這句應該是諷刺現任法國內政部部長 達爾馬寧 像十八世紀法國警政部長 約瑟夫.富歇 一樣賊喊捉賊)


布洛薩著,韓旻奇譯


註:

[1]:  順帶一提,長崎被美軍原子彈轟炸是天氣弄人,皆因首選城市小倉當天烏雲密佈。

2]:  要思考這一點,Éléonore Weber的紀錄片《Il n’y aura plus de nuit》無出其右。(譯注:《再沒有夜晚》,2020年法國紀錄片,用直升機空軍主觀畫面來展示二十一世紀戰爭怎樣發生:https://m.vk.com/video-136471876_456240537,有英譯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