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isible Armada

21/11/2023 

主權問題是西歐古典政治哲學的重心，由布丹到盧梭，還有霍布斯和其他人都探討過。依照這個傳統和後來的現代國際法，主權問題要認真對待、嚴謹論證，盡量避免前後矛盾，旁人一聽就聽得出講不通。

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特別是今天探討「台灣」這回事和主權問題的關係，更加要做到。我會展示「台灣」放在主權視野來看，比大家一般想像的複雜。辯論相當激烈，這篇文章不是要推廣斬釘截鐵的立場，而是邀請敢辯論的人不僅要客客氣氣交流，還要花功夫論證，論題論點論據一環扣一環，不要講完一句，下句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大家談論認真、甚至性命攸關的事，不能詭辯，流於表面，受眼前利益和一時心情左右，而是要認真談。哲學也就是要這樣用的。

台灣是中國主權的事，依照國際法，今天實際存在的台灣主權體完全站不住腳，這是中國大陸領袖的綱領。其中一個主要反對論點是「台灣從來也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部分」。

這是事實，台灣從來也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部分，中國共產黨在大陸打贏仗，沒有進軍台灣，強硬奪回主權。台灣就變成另一個主權體的基地，中華民國，宣稱自己延續一九一一年推翻清帝國後在大陸建立的主體體。

反對大陸綱領的人認為台灣從來沒有納入中國共產黨主權範圍，法理就足以裁定台灣實體（這個島、這片領土），大陸主權絕對不可能追討。這樣推論，就假設了權利問題（有沒有權追討主權）和政權問題（中國共產黨打敗國民黨後建立的政權）分不開。譬如就和根據下面一事的推論對立：台灣原本屬於清帝國，殖民條約緣故，割讓給日本，而日本一九四五年戰敗後，國際共同體認為殖民條約不恰當，把台灣這個島歸還給中國（當時統治大陸的中華民國）。

日本投降後讓中華民國在台灣這個島恢復主權一事，再清楚不過點出，用國際法角度來看，主權問題並不是政權問題，而是歷史權利問題[1]。一八九五年被日本僭奪台灣的是清帝國，而日本帝國戰敗後，完全依照國際法邏輯，台灣立即回歸的是中華民國。要到國民黨帶一九一一年建立的共和國政權主權儲備逃走，台灣這個島實際變成他們的避難所、退守地，主權爭議才出現。怎樣也好，一九四五年原本的殖民地歸還給中國，清楚可見主權問題無論如何也不能簡單當成政權問題。這類案例，要決定和判斷政治勢力在一個空間、一塊既定領土有沒有正當主權，根據的是歷史權利，而不是在位政權。可以舉的例子很多。一八七一年，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說得準確些，是這個政權倒台時，法國輸了阿爾薩斯和洛林（Alsace-Lorraine）這兩個邊區給德國，一九一八年第三共和時才奪回來。法德兩國爭來爭去，問題一直是歷史權利，是兩個國家、兩個國族的歷史權利，從來不是在位政權，照道理來說，政權可變。最重要的是歷史連貫的主權勢力存在，即使內部可能有政制迭盪起伏也好。這是西方勢力後也承認的現實規則：一九四九年承認共產黨人戰勝後建立的中國主權正當，凍結了蔣介石的虛構故事，中國主權不是由他在台灣建立的政權化身的。

照這個意思來說，在大陸建立的中國政權不是西方所謂民主政權一事，和作為主權體、作為政權的中國大陸追討台灣主權是不是正當，一點關係也沒有。台灣實際從來沒有被現在大陸政權統治過一事，也一樣沒有關係。

另外，清楚看到用「中國政權從來沒有在台灣行使過主權」來推論的人覺得自己說一不二，爭議釣魚台群島主權時論據恰恰又掉轉。（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國把釣魚台群島和其他中南海群島交給日本托管。）這些人大多數都認為中華民國（實際存在的台灣主權體）有主權。事實是中華民國從來也沒有釣魚台群島主權。

所以，這些群島讓大家再次看到，問題還是主權體爭拗歷史權利。有些人認為習近平的中國完全沒有權追討台灣主權，又用習近平的論據來論證中華民國（台灣）有釣魚台主權，他們是時候認清自己前後不一了。思考主權問題，論證準則不能像換襯衣一樣隨便換 [2]。

由這種前後不一致，清楚可見台灣主權的模糊複雜。香港危機最劇烈時，連儂牆雨後春荀佈滿台灣校園，散佈地下道，大家會看見有海報指斥中國政府，上面印了完全被國民黨旗覆蓋的中國地圖，（那也是中華民國旗、台灣旗）。由這個「細節」可見，在台灣實際存在的主權體一直都是一九一一年革命正宗繼承人，渴望早晚也回到大陸再次掌權。這個想法在台灣一直有道理，就算現在獨立意欲高漲﹐也有。另外，這不只是「想法」、遺產那麼簡單，即使現在領導人似乎愈來愈尷尬，事實也是國家綱領。依照官方狀態，實際沒有行動也好，中華民國由始至終也有志在整片中國領土掌權，包括西藏，包括新彊……台灣主權體現在受兩件事誘惑，一面夢想在大陸重建喪失的主權，一面主張台灣獨立，張力愈來愈大﹐令主權體看起來，不管用古典政治哲學，還是用國際法准則來看，也是抓不住，說白了，是精神分裂。台灣內外，這個實體愈來愈常被稱為「台灣」，但是用國際法角度來看，「台灣」不存在。唯一存在、宣告自己掌權、實際運作又被質疑的主權體是中華民國。「台灣」是國際關係的不明飛行物、改得不錯的渾名，畢竟主權體眉頭皺得再緊不過，官方名字、象徵物、旗幟都沒有，又想叫其他勢力尊重承認 [3]。

這回事複雜到當權者無力招架，多處有跡可尋，往往荒誕，一例就是最近用證件字樣大小（多重要！）去思考，爭論「中華民國」和「台灣」字樣在這個國家的市民護照上應該分別佔多大，不說還以為主權是用毫米量度的。

主權問題很複雜，譬如由以下一事看得出。在台灣，主權和獨立一直被當做同一回事。愈來愈多人盡可能粗暴地把問題弄得簡單，斷定主權的真面目是獨立，我們就走向獨立吧，誰愛就跟來。

這樣推論就類似草率走捷徑，把所有原本正正打算解決的問題一腳掃開。每個人都明白台灣獨立只能夠由美國保證，冒險和中國大陸來一場大戰，才有機會發生。所以，假設台灣不顧中國咄咄反對，獨立得到，事實也是受美國軍隊保護的掩眼法獨立、保護國式獨立、沖繩式獨立。獨立成這樣，很怪，還要說「主」權就更怪了……

還有，要令人確信「主權＝獨立」，應該就要一次過清走中華民國傳承下來的遺產。蔣介石在台灣建立的政權，和在清帝國遺址建立的政權，是連貫還是斷裂，這條問題比表面看來更加複雜。如果認為連貫，那麼現在的台灣執政者（想自己和國民黨不是政權斷裂的話）就要假設共產政權會倒台，要準備好撲向大陸。如果認為根本是斷裂，蔣介石政權是披中華民國皮革的冒牌貨，那麼就要說得一清二楚：台灣主權和大陸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一步，就算現在台灣領袖不停鼓吹台獨氣勢，也未準備好踏出，原因不一卻緊密相連。主權精神分裂又左搖右擺才最適合他們。當下，一面是大陸論點（重點是歷史權利），一面是，這樣說好了，順著現實走的論點（台灣是國家體，幾乎是國族，實際有主權），兩邊怎樣討論，就算心平氣和，也談不攏，完全是李歐達意味的爭端，身處衝突外的仲裁方不存在，沒有第三方能夠不受利害所困，提出公道解決方法。那麼唯一出路就是把所有要一了百了的想法棄掉，讓時間慢慢來。這種出路只能夠靠衝突雙方自己找到，要念念不忘稱霸的勢力不介入才行。讓時間慢慢來，意思是不做大動作，不強求，小步小步走，凍結敵意修辭，勸退外在勢力，叫他們不要介入……所剩無幾也好，就讓脆弱平衡飄浮。似乎就要有「主權懸置」的想法。要，也是因為和西方哲學的主權傳統唱反調。懸置的台灣主權一切未定，與其克服，用側邊掛著末日的方法「了結」，不如想辦法持續下去。

然而，當下大勢正正相反。我們這些在台灣生活的人似乎要馬上蓋穩避難所才算謹慎。

註：

[1] 歷史權利問題通常（不一定每次）都是單純的地理問題：只要看地圖就會看到釣魚台屬於台灣海域，而直布羅陀（Gibraltar）比起近英國，近西班牙多些，休達和梅利利亞（Ceuta et Melilla）比起近西班牙，就近摩洛哥多些，而馬約特島（Mayotte）也算法國殖民地。

[2] 同樣，日本不斷要求俄羅斯歸還千島群島一部分，那是蘇聯在二戰完結時搶走的。然而，當年兼併時（日本認為是僭奪），日方也好，俄方也好，雙方現今在位政權也不存在。

[3] 中華民國（台灣）官方旗是國民黨旗，國民黨現在被執政黨口誅筆伐，罵成中國大陸的同伴。管治台灣的人不遺餘力切斷所有台灣和中國現代史的連結，一九一三年建立中華民國的孫中山，肖像仍然在所有官方機構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