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isible Armada

War

戰爭怎樣突然落在我們頭上?

By Alain Brossat

布洛薩著,韓旻奇譯

2022年6月3號

政治宣傳效果弔詭,本來想令我們警覺,反而就把我們麻醉。當有人很多年來都不停告訴你,你的鄰居、你旁邊的敵人快要侵略你,他很可能明天早上就會這樣做了,這種訊息無論多麼像警鐘也好,你聽了那麼多年,最後也會習慣,繼續平常過活,不會花功夫找人搭建一個屬於你自己和家人的防核武避難所……所以,像機器一樣重複、像痙攣一樣躁動針對門前敵人的政治宣傳消息並不足以令我們真正相信現在就打仗了,相信有一場仗不再在報章、電視螢幕、社交媒體上,而是真真正正在我們的生活裡打起來,直接撼動我們的存在條件,威脅我們的生活。

我們這些全球北營居民的主要特徵,就是把免疫,亦即生命安全不受威脅(最主要不受戰爭威脅),當成一得手就不會失去的條件,當成最重要的元素。當然,我們知道自己並不是生活在一個不再有戰爭的世界、時代,並沒有靠人類毫不間斷的道德進步、領導者的智慧終止了所有戰爭。但是,對我們來說,那些離自己多多少少近又多多少少遠的戰爭根本只是一堆畫面、一堆資訊,明顯是一種暴力表演,讓人痛心,但也只是其他人的事。

我們的免疫,特點就在能夠定下令人普遍有置身事外的幻覺條款:以為這樣就會讓我們身處的全球北營注定成為免受戰火侵襲的區域,又或者有權成為這樣的區域。這個幻覺又會令我們逐漸失去想像力,再想像不到戰爭有一天不管怎樣也會落在我們頭上。

這個幻象有社會文化和歷史做基礎。普遍全球北營民主社會裡,風土人情變得和平,這個過程隨處可見,結果人類關係的暴力程度減低,免疫範式也在所有生活層面崛起,不管男女、長幼、師生、人畜等關係也一樣。激烈暴力,普遍上所有扣連戰鬥範式的事,就在這些社會裡印上完全負面的情感記號。不只是生活和平那麼簡單,而是這種和平緊緊地連上風土人情日常生活的層面了。用這個意義來說,我們自然就覺得能夠突入和平空間的恐佈襲擊特別可怕。

還有,我們現在走到一段歷史的盡頭,這段歷史特別在弔詭地用軍事來維持和平。隨時爆發核災禍的冷戰,特點正正就是靠冷凍權力關係,建立恐佈平衡,避免熱戰收場。於是,我們幾乎就把「用核武嚇退敵人」當做即時為我們帶來和平的信仰。我們過去習慣在一個「恐佈平衡」保護我們的古怪世界裡生活,我們一邊靠這個平衡跨過幾次不同勢力集團鬥爭引發的重大危機(朝鮮戰爭、一九五六年布達佩斯反抗、一九六二年古巴導彈危機、柏林封城、越戰),一邊把全球北營某程度上當成至聖所,把戰爭拋到邊緣去。

第一波警號正正就在蘇聯倒台前響起,讓我們這些歐洲人知道恐佈平衡帶來的安全感其實是幻象:由八十年代初就開始了,兩個超級勢力(美國和蘇聯)在歐洲領土上軍備競賽,互不退讓加碼又加碼,在東西德安裝愈來愈多可以變成核武的潘興和SS-20等中距離導彈……然後又出現一個完全令人感知到時代在轉變的記號,這件事在不少層面來說也是歐洲普羅大眾的創傷,那就是戰爭重臨舊歐洲土地,南斯拉夫四分五裂,槍火聲不斷,屠殺一場接一場,橫蠻行為穿插內戰場景,背景是二戰巴爾幹重製版……

問題是我們有無窮無盡的「不信」能力,不會用我們清楚不過的事來思考後果作出打算;戰爭如是,全球暖化、經濟增長海市蜃流之類也如是。我們當時在歐洲眼前就有一場又一場總共持續了十年在南斯拉夫境內發生的戰爭(一九九一至二零零一年),應該足夠令我們相信戰爭回來了,是時候把幻象送出門口,不要以為我們的特權生活永恆和平不變了。但是實際來說,當時完全就像有一塊又厚又大的玻璃把我們和南斯拉夫戰爭隔開。只要一天導彈還沒有落在我們家,我們的城市又沒有遭人猛烈圍攻,免疫生活方式又沒有被人撼動,我們就會繼續像以前一樣過活,不會偏離軌道,繼續忙自己的事,假裝我們簽了合同,有永遠的和平保證。

烏克蘭戰爭就令我們走出這片永無止境的遲鈍、這個太舒適的幻象。歐洲政府鄙視俄軍入侵烏克蘭,輿論反應又那麼大,並不是因為道德高尚以人為本,也不是因為相信人權和國際法,覺得一國出兵征服別國可怕無比之類。而首先是因為普京這下出乎意料的舉動把歐洲人(還有其他人的,但是歐洲人首當其衝,原因也顯而易見)從新時代的根基拔走,令歐洲人驚痛無比,不情願也要醒來,回到真實:不再是民主散播全球無人能擋的榮耀紀元(只剩下一些智力發展緩慢的威權極權做最後抵抗),而是沒落的西方霸權擺明車馬,和漸漸變強的勢力對壘,這些勢力愈來愈公開地動搖西方霸權,不再向西方民主普世帝國主義的說了算屈服。當下這個新時代是新冷戰的時代,可以借隨便一場地區危機就災難式變熱。這個格局裡,「全球北營至聖所絲毫不受戰火觸及」的虛構故事就粉碎了。

這一點完全由新的烏克蘭範式可見:假如真的如替新大西洋主義(美國版也好,歐洲版也罷)出謀獻策的人所說,「北約邊界」是用來分開民主西方和普京專制這兩個敵對世界的話,那麼只要在波蘭、烏克蘭、白羅斯邊境發生一次小小的武裝衝突,就可以變成戰爭理由,不同世界就開戰……


東亞這裡也同出一轍,當然東亞有特定的地緣政治格局,不過我想說也是同一片時代土壤,即使考慮到不同歷史脈絡的明顯分別(歐洲大陸,東亞大空間……),東亞變得那麼危險,原委也和歐洲一樣。大家說住在台灣是住在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危險的地方,隨時會遭強大鄰國入侵,是一條在這個虛擬時刻戰況激烈的前線,有所謂「自由世界」民主,唯一一個可以接受的文明政制,對抗著大陸的威權極權……大家這樣說也說了很多年。說到現在也沒有甚麼行動,不停加碼愈說愈大,效果可是出人意表,這些一邊叫人警覺一邊高呼打仗的叫喊就變成背景雜音,你最後也習慣了,不管這些聲音愈來愈大聲,震耳欲聾也好,也無阻你入睡,不會改變你任何習慣。就好像活在風眼裡其實也不太差一樣,正正身處風眼就看見世界和平的表象。台灣就像免疫社會模組的縮影,風土人情柔和、街上治安良好、肉眼可見的社會衝突很少、警察相對友善(例如用法國來比的話)之類,一個從其他地方來的人都會覺得非常厲害,更不用說從歐美來的人了。很古怪,在這個島上不停唸咒語,正正就把隨時爆發的威脅都懸置,令人否認這些威脅存在--好像只要不停轉動「中國威脅」的風車,中國就會變成一隻紙老虎。於是,著重安全高舉戰爭、把敵人文化[1]推到極限的論述在台灣如火如荼,卻弔詭地令免疫氣泡變得更厚更堅固。後生一輩服兵役四個月,普遍也認為那是苦差,被逼浪費時間做一堆愚蠢無聊的例行公事,跟管治精英掛在口邊的危急情況完全扯不上關係。休息的時候甚麼也聊,就是絕對不會說甚麼捍衛國家。官方宣傳的過火單邊主義並沒有令他們動員起來,反而令他們脫離真實,像島上所有民眾一樣。過火單邊主義並沒有讓台灣民眾更加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遭受危險,(居住在鄰近地區的人一樣有可能遭受),反而令他們退到氣泡裡,逃到想象裡。把真實徹底否認,被智能手機、手提電腦等數碼文明珍寶徹底機器了。

我們當下的真實,當下時代的真實,在今天東亞而言,並不是甚麼中國威脅、美國日本威脅,而是東亞地區化成張力結晶一事,不同世界隨時交戰,又受到壞無限左右,覺得「做甚麼也可以」。這是地緣政治歷史領域的板塊移動:在敵對力量交鋒的格局,台灣和所有鄰近地區都可恨地變成勢力「板塊」的交擦點、碰撞點,可以引起慘不忍睹的地震,把整個地區人口都捲進後果不堪設想的戰爭旋渦。

東亞大空間的對壘濃縮在台灣這一點上(就像今天烏克蘭在東歐空間一樣),大家非常清楚看到究竟是甚麼決定了現在這場對壘的獨有形態:西方霸權假裝自己是世界秩序(也是世界亂局),只要西方把自己弄成結構的過程愈來愈受動搖,而西方,尤其是二戰後的羅馬美國,又衰敗沒落,那麼民主,高舉征服的普世帝國版本,就愈來愈明顯變成白人西方中心霸權的最後一招。

由九十年代初和蘇聯倒台起,世界民主化、極民主擴張、民主全球化等修辭,在把自己當成中心的西方「宏大說書人」眼中,單純就是理性的歷史化身。這個全球西方只顧無限擴張勢力,完全再意識不到甚麼是界限。第一次冷戰,美國和盟友用「勢力範圍」來理解世界,知道他們做的國際政治有界限。這是為甚麼當蘇聯在不得不答應攤分朝鮮半島後一九五六年派軍隊侵略匈牙利

、一九六八年侵略捷克斯洛伐克,美國和盟友都小心翼翼,沒有直接介入。他們當時知道敵對勢力是存在的,多多少少要認可,第一個就是蘇聯,不過不止蘇聯,他們最後也在尼克遜執政時和共產中國交換領事。

今天,我們完全離開了這個格局,也正因如此,情況才變得那麼危險。全球民主假設了現在和將來在法理上都完全屬於自己,因為全球民主是普世價值(人權……)的化身,是唯一一個文明政制,這個假設令全球民主不但把所有敵對力量,所有抵抗全球民主、不肯墮網的勢力,都當成不正當,更當成罪犯。蘇聯倒台後,冷戰時代、核武恐懼互相制衡時代的機制漸漸遭西方勢力拋棄廢除了,西方不再把對方認做對手或敵人。代替品是一種主張侮辱對方的鄙視政治,這種政治和極民主是一幣兩面,認定世界屬於自己,所有不肯被自己征服的根本都是流氓,是像小混混一樣的實體,要軟硬兼施「民主化」才對。

歐美地區和盟友就是用這個思路來思考台灣和中國問題--敵對他者的處事理由、對爭端的看法、想要的利益,通通都不值得考慮;只有我們的利益、我們的思考進路才跟普世角度、人類這個物種的利益一致。正因如此,依照無懈可擊的邏輯,罪犯、敵人自然不只是那些抵抗我們擴張、反對我們的人,還是那些不把我們的敵人當成自己敵人的人。這就是美國逼一系列國家遵守的制裁「法」,而在美國眼中,這條法正正因為自己這樣做就有權放諸四海,變成普世法。

這個由單單一個當代民主普世帝國主義者擺出的姿態,既是炸藥又是毒藥,有這個姿態就有無數戰爭,就像饒勒斯名言「有密雲就有風暴」一樣;又或者,說得再準確些,格局就會像二十世紀初歐洲各國野心勃勃不怕衝突,令一戰在一九一四年八月爆發一樣。

要明白歷史當下,明白戰爭危險,最重要辨認出這個對壘格局獨特的地方,一邊是西方沒落、美國霸權陷入危機,一邊是其他力,有些在崛起,第一個要數中國,有些費勁重新站穩陣腳再征服,就像俄羅斯。這個格局裡,西方靠推廣完全偏袒一方的民主普世主義來重新建立霸權,這個動作擔當了要角。情況一觸即發,因為把敵對力量認做對手的機制完全中斷了,只有靠蠻力出招,像普京在烏克蘭一樣,才可以令事態有變化,大家才會聽到那些被當成西方殘餘的人說話。這個變得普遍的情況裡,默唸咒語對抗恐佈戰爭、誦讀禱文祝願世界和平都沒有力量抓住真實。唯獨一場有力的反戰運動可以讓事態起變化,條件是跟全球北營「宏大說書人」和管治精英的敵人修辭、好戰宣傳劃清界線不相為謀。

如果你不想戰爭落在頭上,不想像歐洲人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樣,不想像南斯拉夫人在九十年代或者烏克蘭人最近一樣,不知道為甚麼這回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努力不懈花功夫找回你的獨立判斷力,抵抗溝通媒體政治宣傳,這些力量毫不間斷把你定死在困境裡,把你動員,令你夢遊一樣走進一場你將來會後悔而也不是屬於你的戰爭。今天那些戰爭搞手不想把權力位置讓出來,就準備好不惜一切,而我們要脫離這班人的掣肘,首先就需要清楚知道隨時隨地落在我們頭上的威脅有甚麼來歷。換句話說,在東亞這個地方,是甚麼令到我們由二戰結束算起這麼接近一場後果堪虞的武裝衝突?是甚麼造成「大家把台灣鄰國當中最強又最近的國家當成無法和解的敵人,要一直口誅筆伐」這個局面?是甚麼令到原本讓台灣物質上快速發展、脆弱卻可敬的平衡今天快要倒塌,史無前例如風中殘燭?我們這班住在台灣的人是不是要傻傻地受死?

哪怕你們完全遵從儒家學說也好,也要知道一件事,就是不管原則上還是事實上,也完全沒有甚麼禁止我們用批判方式來反思當下,尤其是反思我們被人管治的方式;不管在甚麼地方,當這班人的政治叫我們送死,我們也完全沒有理由一定要跟住做。搞理論搞策略的人出謀獻策,讓美國用台灣來做爭端和中國有限度對壘,借故教訓中國,提醒中國誰才是東亞太平洋空間的主人,這班smart boy在完全算是至聖所的空間實現他們的天才計劃,離行動舞台過萬公里的地方畫下藍圖--就像他們把擴展北約的盤算拋到俄羅斯西南邊界,用歐洲各國人民安全來做代價。這個策略,目標是重新征服世界,原則是永遠和「為民主打仗」的空間隔開一片海洋或者一個大洲,兩者都有就最好。勇敢卻不魯莽……對普世民主的朝拜者和十字軍來說,為蠻族帶來文明的戰爭永遠都是「出口產物」。正因如此,這種戰爭才那麼可疑。

最後還想說一件事。烏克蘭和台灣局勢有很多分別,卻有一個共通點:美國和跟在後面捧著皇袍拖尾的奴才開打世界戰爭(不同世界交戰起來),烏克蘭和台灣也有志願當「犧牲國」,受美國揀選,用來做代價犧牲掉,讓美國在當地和敵人對壘,把敵人好好教訓一頓。你們如果沒有一眼就看出這個相似的地方,就實在太不留神了……

布洛薩著,韓旻奇譯。



[1] (譯注)參閱作者另一篇文章,《從敵人文化掙脫出來》,羅惠珍譯:https://invisiblearmada.web.nctu.edu.tw/2021/03/04/%e5%be%9e%e6%95%b5%e4%ba%ba%e6%96%87%e5%8c%96%e6%8e%99%e8%84%ab%e5%87%ba%e4%be%86/